第4086章 血煞金陵(79)
梦见开会:我站起来发言,自己都不知所云,徒然摇唇鼓舌而已。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,所以不能住口,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。周围人尽皆死去,化为石头,化为硬邦邦的石像。风在吹。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,风从空中吹入室内。电视人出现,增加到三个,一如当初。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。荧屏上映出电视人。我正在失去语言,手指也随之渐次变硬。我将慢慢变成石头。
睁眼醒来,房间里白雾蒙蒙,恰似水族馆的走廊。电视机开着。四下黑透,唯独电视荧屏发出“滋滋”低音闪着光。我在沙发上坐起身,用指尖按住太阳穴。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。口中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。我咽了口唾液。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,好半天才咽下去。每次做完富有现实感的梦,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。但那是错觉。这才是现实。谁也没变成什么石头。几点了?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。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。快八点了。
不料,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,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上擦肩而过的那个。一点不错,就是他,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,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。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为背景,定定地站着看我的脸,仿佛窜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。我闭起眼睛又睁开,恍惚觉得这场景已倏忽逝去。但是不然,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。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,渐渐成为特写镜头,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。
继而,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,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。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为背景的白光。
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,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。他一点也不着急,一副悠然自得的派头,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,俨然电视节目里久经沙场的主持人。他接着看我的脸。
“我们在制造飞机。”电视人说。其声无远近之感,平板板的,如写在纸上一般。
随着他的话音,荧屏上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。真的很像新闻节目。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的空间,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。两个电视人在摆弄那台机器,他们或用扳手拧螺栓,或调整仪表,全神贯注。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:圆筒形,上端细细长长,到处有呈流线型鼓出的部位,与其说是飞机,莫如说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,既无机翼,又无座席。
“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。”我说。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。声音极其古怪,似乎被厚厚的过滤器彻底滤去了养分。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。
“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。”电视人说,“明天就把颜色涂好。那一来,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是飞机了。”
“问题不在颜色,而在形状。形状不是飞机。”
“如果不是飞机,那是什么?”电视人问我。
我也弄不明白。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?
“所以问题在于颜色。”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,“只消涂上颜色,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。”
我再无心思辩论下去。是什么都无所谓。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,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,随便它是什么,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。老婆怎么还不回来!我再次用指尖按住太阳穴。座钟继续作响: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。茶几上放着遥控器,旁边堆着妇女杂志。电话始终悄无声息。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。
荧屏上,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。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,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机器仪表上的数字,其声音也能听到,尽管微乎其微。机器轰鸣不止:隆隆、轰隆隆,隆隆、轰隆隆。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:啊咿咿、啊咿咿。此外还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声响,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。总而言之,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。这是图像主题。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。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着荧屏中的两个同伴。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——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的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。
“太太不回来了。”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。
我看着他的脸,一时搞不清他说了什么。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。
“太太不回来了。”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。
“为什么?”我问。
“为什么?因为关系破裂。”电视人说。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塑料门卡。呆板的、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。“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。”
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——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。平铺直叙,毫不生动。我无法准确把握这个句式。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,试图将其吞进腹去。我起身走进厨房,打开冰箱,做了个深呼吸,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。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,看着我揪掉易拉环。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。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,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,只好去拿啤酒。喝了一口,啤酒索然无味。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。后来觉得重,便置于茶几。
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——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。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,并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。然而我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。诚然,我们并非美满夫妻,四年时间里吵了好几次。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,时常就此对话。既有解决的,又有未解决的。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,等待合适的时机。OK,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,这并不错,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。不对吗?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?何况现在才刚过八点,她不过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,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。例如……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。我陷入极度的困惑迷乱之中。
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。
那架飞机——如果是飞机的话——到底将怎样飞行呢?动力是什么?窗口在哪里?关键是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?
我实在疲惫不堪,而且又非常单薄。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: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,不胜遗憾之至,祝贺新婚之喜。
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,只管一个劲地造飞机,一刻也没有停手,仿佛为了完成飞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。一道工序完后,马上着手下一道,连续作战。没有像样的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,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。摄像机迅速而准确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。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,明白易懂,大概是其他电视人(第四个第五个)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。
说来奇怪,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,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西像是飞机,至少说那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。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,这点全然不在话下。既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,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。即使看上去不像,对我来说也是飞机。的确如其所言。
如果不是飞机,那是什么呢?
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着原有姿势,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。我则被看。荧屏中的电视人劳作不止。钟声清晰可闻: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、咔嚓。房间幽暗,令人窒息。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。
或许,我猛然想到,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。妻子已经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,使用所有的交通工具,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了。的确,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,成为泡影了,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。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,又合而为一。或许如此,我说出声来。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。
“明天涂上颜色,就可一目了然了。”电视人说,“只消涂上颜色,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机。”
我看着自己的手心。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,一点点。也许是神经过敏,也许是光的角度所使然,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,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。等等,我想发言,我必须说点什么,我有要说的话,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,化为石头,一如其他人。
“马上会有电话打来。”电视人说了一句,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,“五分钟后。”
我看着电话机。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,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,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线路的某个末梢。那里远得很,远得我望尘莫及。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。五分钟后,我想,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?我站起身,准备说出口。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,我竟失去了语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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